路上,皂鞋和砖路摩擦的声音不疾不徐。他听着雨珠子一下又一下细细密密地打在伞面上,眼里半分表情都没有。方朔在宫里头待了二十年了,知道从内务府到乾西五所要走一刻钟,以他的步子,分毫都不差。 新帝现在便住在乾西三所,三所是后来改的名,叫崇政殿,这是皇上少年时期居住的地方,面阔五间,两头接了廊庑。明间燃着灯,有善站在次间外头给他使了个眼色,示意主子爷在里头看折子。方朔点了点头,挑开帘子便走了进去。 绿釉雁颈灯上头的火苗被外头的风吹得狠狠晃了一下,萧恪顿住手腕,立在一旁的庆节拿着白铜滴水罐往朱砂里头滴了几滴水。庆节和有善一同年岁,是方朔的徒弟。 “回主子爷的话,内务府那边都备好了。” “嗯。” 这一板一眼的答对,在崇政殿里头不知道进行了多少次,众人皆习以为常,习惯了主子寡淡薄情的性子,只要老实把差事办好,日子就不会难过。 立在边上的有善今年不过十五,管方朔叫一声干爹,他看了一眼方朔的脸色,才试探着说:“主子爷,宁寿宫那边酉时末的时候递来话儿,说是太后醒了,想见见主子。” 萧恪把手上的那本折子写完,把笔撂在掐丝珐琅云龙纹的笔架上,庆节机灵,忙跑出去传肩舆。萧恪沉默地走到门口,细密的雨打在汉白玉丹壁上,檐下的八角琉璃宫灯透出雾蒙蒙的光。 不远处的龙凤御路石上淌着水珠子,汇成小股,流进踏跺边上的绣墩草里。 湿淋淋的紫禁城,倒也不似以往那般煊赫巍峨了,萧恪在门边站了很久,突然侧过头问方朔:“起居录送来了吗?” “回主子的话,送来了。”方朔垂着眼看着自己皂鞋的鞋面,上面还带着几个水珠子,“今儿天气不好,瀛台离咱们这远些,起居录比昨日晚到了一刻钟。” 萧恪嗯了一声,正巧庆节已经把肩舆传了过来,萧恪什么也没说,径自向肩舆走去。 宁寿宫在紫禁城最东,肩舆走了一盏茶的功夫,头顶的一轮孤月清冷而朦胧。宁寿宫门口站着太后身边的见禧姑姑,她瘦高的人,高高颧骨上头是一双寡淡不带什么感情的凤眼,总让人觉得有一股子伶仃姿态。 这紫禁城最是磨人心气的,太后的身子每况愈下,这宫里头冷清得吓人,就连太后身边的人,都像是只吊着一口气一般。 宁寿宫的单檐黄琉璃瓦歇山顶,在雾月下闪着冷冷然的光。 见禧把萧恪迎进了宁寿宫,走到门口,萧恪在那尊鎏金铜卧象前头顿了顿脚,不过神色未变,他又把目光收了回来。 迈进宁寿宫的明间就能闻见一股冲人的药味,时下以西为尊,西侧的次间和梢间都是太后用来礼佛的地方,萧恪便向东暖阁走去。 宁寿宫盘了地龙,屋子里暖融融的,就连清苦的汤药味都能让人觉得微微熏然,屋子里无声无息地立了四个大宫女,都无声地跪下给萧恪行礼,而后鱼贯退了出去。 萧恪一直走到檀木拔步床前,浅杏色的床幔下头,躺着的就是太后,也是平帝的毓贵妃。 “给母后请安。” 萧恪的声音低沉而短,过了很久,太后轻声说:“还是像原先一样,叫我毓娘娘吧。” “毓娘娘。”萧恪从善如流。 空气里又变得沉默起来,太后睁开眼,她今年已经五十岁了,因为经年累月的病气,整个人像是一块垂垂腐朽的木头,眼睛微微凹陷,目光也不似过去那般炯炯清澈。 烛光下,她看见了萧恪玄色外袍上的暗龙纹,那金龙腾飞入云,鳞鬣峥嵘凶悍。她看了好一会儿,不知道透过这身玄端又瞧出了什么端倪。 “萧让……可好?” 步步锦的支槛窗开了个缝儿,微冷的风吹进来,风雨声沙沙的,带着外头泥土清苦的味道。萧恪抬起手慢条斯理的抚平衣上的襞积:“皇兄在宗人府安养着。” 这话平白便像割肉的银刀划在心上,叫人钝钝地觉得疼。太后的眼睛微微发红,她放在宁绸背面儿上的手把绸子缓缓捏紧了。 太后看向帐顶,微微喘了几口气,她听着窗外细密的雨声,停了好久才说,“我怕是死前都再也见不到我的儿子了,还请皇上垂怜,让我见一见我的儿媳,也算了却我的心愿了。” “儿媳。”萧恪似是在唇齿间回味着这两个字,他似笑非笑地问,“不知毓娘娘,说得是谁?m.NaNcHaNg791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