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将周怿的眼前吹得有些潮湿,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从辇上步下的女人。她消瘦了,可她的目光却比从前更加无畏而滚烫。 风停时,戚炳瑜也在周怿面前停下了。 她的视线与他相对,她无声地望着他。 在这宣佑门内,他头一次没有下跪。他的身后,站着的是她一时数不清的士兵,铁戟林立,甲胄森森。她的身后,这宫城禁卫处处皆为他所布,没有任一活物能逃得出他的掌控。 周怿开口:“炳瑜。” 他没叫她公主。他今之身份、今之所行,再也不可能称她一声公主。 然后他便再没说一字。 而她将他望了半晌,说道:“你去罢。” 去往何处、去做何事,她没说,她也无须说。他听得懂,他不止听得懂,他的整颗心都因这三字而狂烈地跳动。 而后她的目光如风一般掠过了他。再也未看他一眼地,她转身上了步辇。 步辇与周怿所向背道而行。 他同样未再回头,故而他未能看得见,步辇之上,当她垂下眼睫时,那滴随风而落的泪珠。 …… 十二日后。 入夜时分,晋京外城南墙处掌门关的武吏奉宰相谕,悄无声息地将城外吊桥落下,又将外城及瓮城的数门逐一开启。 三刻后,一队剽悍的兵马由南踏桥过河,一路驰入城中。 城内,谭君率众臣亲迎。 骑兵见人而勒缰,吁声随之四起,战马渐次止蹄,甩鬃抖尾,打喷响鼻。众骑中,一人御马踱出,揭开黑色大氅,露出一张浓眉高额、峻毅无双的脸庞。 夜幕下,谭君目光炯炯地望向来者。 他的目光中,蕴着跋登千山后的壮志,又荡着涉尽万水时的感慨。 在男人坐骑前,谭君跪拜。 “陛下。” 谭君叩首,高声道。 而后他三呼“万岁”,在他的身后,众臣亦随之跪拜,三呼“万岁”。声震苍穹,天亦为此倾。 第88章 捌拾捌 清晨朝晖洒满“崇德”殿匾。内殿之中,满是药香。殿门大启,细风扑入,帐子微扬,有人走近。 脚步声稳健,停在了戚炳永的御榻边上。 高热中的戚炳永不安稳地翻了个身,略微睁了睁眼。半梦半醒中,他看见了一个人影,那个人影落在他瞳底,激得他发起了抖。许是沉在难醒的梦中,戚炳永浑身轻颤,慢慢地缩入被中。有人伸出手,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。那只手掌温热而粗粝,顺着他的额头向上轻拂,替他理了理杂乱的发。 只一刹,这手就被戚炳永抓住了。 他喃喃出声:“……四哥,是你罢。” 并没有人回答他。这是在梦中,梦中怎会有人答他的话。而他的四哥,终究来梦里见他了。 戚炳永紧紧地握着这只手掌,忽地哭了。 他的眼泪滚烫,声音沙哑:“四哥。朕若打赢了这一仗,非得杀了你不可。”他闭着眼,又哽咽道:“……四哥,你此番来,也是要杀朕么?” 御榻上的哭声,从最初的忍抑,逐渐变得放情,到最后几乎成了嚎啕。帐中,戚炳永弓着腰缩做一团,死死地按着那只手,反复泣道:“四哥,你是朕的亲兄长,你是朕的亲兄长……我们兄弟六人,我们兄弟六人……” 这般念了不知有多久,他的哭声才逐渐小了。他将脸埋在那只大掌中,牙齿因颤抖而将下唇磕出了血:“……四哥,你当年为何要回京?你若不回来,大哥便不会死,父皇更不会死,我们兄弟之间又何至于今时今刻。四哥,你当年为何要回京?……” 不知何时,他的气力泄了。又不知何时,那只手掌从他额上离去了。 榻上一轻,帐子微动,梦中人已不在。 …… 崇德殿外。 周怿按剑立在丹墀侧,见人出来,他默声跟上。走出数步后,他听见男人在前吩咐道:“封殿。” 周怿应道:“是,陛下。” 面对这个男人,他曾称以过不同的尊谓。晋西北边军戍营中的殿下、晋煕郡鄂王府上的王爷、南境大军阵前的将军……今已皆成过往。 如今,他口中的这一声“陛下”,牵动着无数的亡魂与白骨,冀为连年不休的征伐、为受辱已极的兵卒、为苦于战火的百姓,画上一个重重的句点。 不远处,谭君手捧晋帝禅位诏书,率文武于阶下列拜。M.NAnCHaNG791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