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在,她就不用再分一丝神多顾太史局。 就这一瞬间,她忽然有点明白李敬业了。 自打去岁李勣大将军提过一回‘将来姜相多照拂一二孙辈’,她每接触兵部公务,都点名李敬业,孜孜不倦地拎他出来挂墙头。 搞得原本就有点怕她的李大公子,现在见了她更像是避猫鼠。 姜沃此时看着归京的师父,心意安定中多了几分可以任性的自由,便想起了李敬业:作为英国公府长孙,从他出生起,祖父就是大将军兼宰辅。他长大的过程中,英国公的地位与威望与日俱增至当朝第一人。 有这样的长辈庇护——哪怕时不时被训斥责罚,可英国公对长孙的爱护,姜沃看的出来,李敬业自然也感觉的出来。 所以李敬业心里永远不会怕,他从来没有长大过,十几岁二十几岁……只要李勣大将军在,他心中山不崩,或许就一直这样。 ** 从紫宸中出来,师徒二人彼此不必多说,便一同举步往太极宫走去。 那里一直保留着袁天罡的屋子。 从大明宫回到太极宫,要走过大唐第一条混凝土路。 李淳风对于这条特殊的路,也颇具兴致。 姜沃边陪着他走这条路边为他介绍城建署,待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,姜沃停步道:“师父这些年,可谓是走遍了天涯海角。” 她回望这第一条混凝土路:“师父,或许很多年后有一日……这条路,也能铺到天涯海角。” 哪怕那时候,她早已不在。 * 因朝堂各衙署都已迁入大明宫,太极宫只作为旧日档库存在,自然就再无先帝一朝的熙攘繁华,而是人迹稀疏,很是静默。 太史局的署衙,也静然立在秋阳之中。 师徒二人推门而入。 姜沃替袁师父保留的屋舍,经年来一点未变——几处架子累累都是书,连地上的麻席和矮桌上都凌乱堆放着各种竹简、玉简和纸页。 袁师父往往直接坐在一摞书上,而李淳风一贯是推开到处散落的书籍,在下头铺着的竹席上坐下来。 过去许多年里,姜沃就见两位师父如此这般对坐论星象卦图,而她边听边守着茶炉,见里面翠绿的茶叶翻滚。 而今,却是她与李淳风对坐。 师徒二人隔书案对坐,片刻无言。 还是姜沃先打破了沉寂,她无遮无拦直接道:“我还记得初见两位师父,你们在争辩一事。” 李淳风目光凝于她面容之上,等着她发问。 姜沃也不闪躲,望着李淳风的眼睛:“当时两位师父是在争论,要不要把一句预示‘唐三代有危’的谶语禀明先帝。” “我还记得那四句谶语。” “日月当空,照临下土。” “扑朔迷离,不文亦武。”* 姜沃再次念起此谶语,自良多感慨。 停顿片刻,她直言相问:“今日师父亲眼见到了应谶之人,却莫说不再如当年一般欲禀明圣人,甚至连动容也不多——只是因为,先帝已经故去吗?” 李淳风神色无改,以问代答:“你怎知,这是我们唯一推出来的谶语呢?” 姜沃微怔。 李淳风倏尔一笑:“从前我与袁师便发现,你对学推演谶语并不感兴趣。” 姜沃点头:谶语预兆后世,她本就来自于后世。 李淳风提笔,另外写就了一道他与袁天罡推就的谶语。姜沃看后,恍然明白为何李淳风再不纠结于将‘唐三代而危,武氏代唐’的谶语禀于上。 纸页之上,是另一道谶语—— “杨花飞,蜀道难,截断竹萧方见日。更无一史乃乎安。”* 安史之乱! 姜沃抬头望向李淳风。 他神色渺渺,如观风云。 早在进屋之时,他便料定弟子必有一问,手上已经拿起了一本曹丕的《终制》,此时随口念及其中文字:“自古及今,未有不亡之国,亦无不掘之墓也。” 这世上或许有不灭的国,但哪有无改的朝代? 李淳风淡然道:“一姓之国,如何能够天地久长?” 那谶语之中,无论大唐三代易姓,五代崩折,甚至将来朝代更迭…… 李淳风又能禀明多少? 况且…… 他与弟子平静道:“你说的却不错,也是因为先帝已经故去——陛下在时,我信陛下。如今先帝已魂归九天,便是见了谶中人,我又禀于谁去改换天命?” 姜沃沉思良久。 火炉之上的水沸腾而鸣,她都恍然未觉。m.nANCHAnG791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