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屈白昉】 “渡霖,有你的信。” 屈白昉刚一到宿舍,隔壁紧追着就来,送完还不走,扒在门边上伸头瞧,“又是你妹妹?” 路过的同期蹴鞠回来,一身臭汗挤上前凑热闹,“妹妹?渡霖有妹妹?” “那可不,三天两头给他写信,老子咋就没这待遇,家中只我一个,爹娘寄家书也只催我快快结业,早日回家娶妻生子。” “这还不好?你想上天摘星星不成?” “我才不娶万恶旧社会的小姐,话都拢不到一起,怎么睡一个被筒?再者将军说了,我以后是要开飞机的,何止摘颗星星,娶个喜欢的家来,月亮我也捞给她。” 屈白昉嫌弃他俩闹哄哄,把人推走,把门一关,回桌前看起了信。 信是卫六寄来的,他肚里的墨水还没油水多,五字错仨,歪歪扭扭,泥捏得都比他手写得强。屈白昉能想象他那副抓耳挠腮咬牙切齿,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凑字数的模样,心里发笑,对他带着屈白早三教九流瞎混的不满轻减了些。 他承认前年回家奔丧积了一肚子怨气,倒不是气弟弟的选择与自己的想法背道相驰,是气他自己,甚至有些伤心。毕竟在他眼中,屈白早与他流着一样的血、生着一样的面容,他两个是一捧泥一分为二,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心灵相通、血肉相融的另一半自己。他看他,就像是在照镜子,他哭,镜子哭,他笑,镜子笑;朝镜子伸出手,永远会有一只手回应;朝镜子背过身,永远会有一面背影依靠。镜子不会欺骗他,他的心他的弱点他的情感便有了一处落脚,他说不出不能说不敢说的害怕也不必羞于隐藏。这种认知是外人轻易不能理解的,卫六就曾问他,“你那么笃定屈白早不会和你左想(意见相左),那他呢?他也是活生生的人,不是你的镜子,不是另一个屈白昉。” 他那时信誓旦旦,“你不懂。” 卫六摇摇头,说,“他有自己的路走。” 时过境迁,都没等到十年八载,他才离家多久,从桦城到丛洲也不是天涯海角,两人就互相离了心。他归家的一路上都在畅想如何把弟弟的下半辈子安排妥当,望着窗外的旷野山麓大好春光洋洋自得,这么多年终于“拨乱反正,扬眉吐气”,结果人家不领情,偏要一错再错下去。 屈白昉带着满心的懊丧回到学校,一腔郁悒化为动力,考试门门绩优,训练样样超群,导员通电话给何将军,说他是大有作为的明日之星。同学看他也艳羡不已,家境殷实,伯乐慧眼,他又生得格外高大英俊,哪怕在人才济济的军校里也是一等一的骄子,这样的人生才不过四分之一就已初露荣光,待三五年后蒸蒸日上,半只脚踏进史书里,注定了身后留名。 屈白昉不在意他人的目光。家慈弃世业已二年余,如今毕业在即,何将军早早把他拨进麾下阵营,不管他作何想法,愿不愿意,脑袋顶上都插上了“何”字军旗。然而有时夜深人静,他躺在硬板床上看天想地,才发觉这外人看去风光无限的人生模板,竟无一丝他个人意志的痕迹,全然是顺水推舟,任人涂写。一笔笔精拆细算,结果令他心惊齿寒,连滚带爬到书桌前,颤抖着手开始罗列长达二十年的人物生平。 三岁之前,记不住,不过白早说他给水喝水,给饭吃饭,无病无灾,好活得像颗番薯。 五岁开蒙,先生一句他一句,先生让写十张字他不会写九张——当然多一张也没门儿。 七岁上学,成绩不错。因为总穿短一截的旧裤子,呆头呆脑不合群,同学都喊他吊脚鹅。 升上中学,成绩不错。个子竹竿似的窜,衣服倒是常换新了,性子依旧孤僻。好在五官长开,英朗的轮廓初具雏形,对着这样一张脸,大家也叫不出那个难听的外号了。校园里有新派家庭的女孩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偷看他,说他侧脸有几分肖似当下最红的银幕小生沉醉暄,二人名中又都有半个“日”字,从此他的名讳便从吊脚鹅一跃飞升为“沉半边”。 卫六第一次在羊肉馆里与他对坐,两人都是十三岁,除了年龄,彼此再无一丝相像。一个足不沾地坐在人力车里,穿岩板灰的学生西装,皮鞋每天都有仆人擦得锃亮;一个终日混迹在黄土飞扬的街边,一年三季的补丁黑袄,大脚趾钻出鞋面,像掉在地上的半截熏肠。卫六说认识他,也不过是一人一车擦肩而过时,屁股后面的一串小萝卜头吸着鼻涕指着他喊, “小傅先生!小傅先生!” 傅先生是沉醉暄在成名作《昨夜雨打芭蕉》里扮演的男二号,是个除了深情一无是处的酸少爷,卫六蹲在后台看完了这部号称“惊落满城红粉泪”的旷世巨作,走出影院,“呸”地吐了一口痰,他那时还是个细猴儿似的混不吝,浑身那个嘚瑟劲,抽他一嘴巴子都能原地转十圈。他问比自己高半头的大跟班M.nANCHANg791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