即便在不公世道里,手里仍有固守本我的选择。 “世道如何是世道的事,做什么、如何做却是自己的事。不是天下大公,人人得以安之,而是人人前赴后继,天下得以大公。”裴少淮质问谢嘉道,“你的所作所为,断了多少百姓的活路,夺了多少读书人的仕途,行止不公却问世道要公允,这是什么道理?” 若是谢嘉再这么论下去,裴少淮也不愿同他纠缠了,遂眼中对了一道寒意,言道:“你千不该万不该祸害百姓的。”这件事没有情有可原。 他们才是这个世道里最难最弱小的一群人。 “裴知州说得轻巧,你莫不是觉得自己出京两年,就知晓外派官员是如何?”谢嘉仍在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一路为官的不易,便是死也要抱着自己无错的心态,他道,“你可知县之上有直隶县,而后才是州,随后又有直隶州,才到府。你又可知县、州、府皆分六九等,大庆朝两千余个县,六百余个州府,从头到尾有一清单列序……若想从最末一个县,一步步走到知府的位置,年一考满,即便从不耽误,一辈子也难以走完。” 京外官的升迁,从不是简单的七品升六五品,而是等着空缺,顺着州县的排次往上走。 多的是人四五十岁才中同进士,而后一辈子守在县官上。 “所以为了这一身的光鲜,你就敢把全家人的脑袋别在裤腰上,给人当走狗?”裴少淮问道。 “倘若有一天,在你深陷泥潭时,有个蒙面人突然出现告知你,只要乖乖听话,你便可以省去前头千余个县职,直接上任州职。当你将信将疑的时候,朝廷文书下达,你跻身他人之前,果真成了州官……这个时候,人不为己天诛地灭。”谢嘉说起自己是如何沦陷的,道,“既然是世族当道,我便学精了学乖了,垂头给人当丧家犬又如何?在野的一身清名有何用,还不是朝中籍籍无名,宁当有名犬,不当无名泉,这有何错?” 要收服一条丧家犬,往往就是从抛一块肉开始,当它狼吞虎咽之后,便会垂涎下一块肉。 当裴少淮看到谢嘉以犬为荣时,便知道和他理论下去毫无意义。 所以裴少淮干脆顺着谢嘉的话,给了他一个假定,道:“即便事情真成了,尔等一群见过主子名不正言不顺登位的,他又岂会留你性命。” 知道主子不光彩的人,死得最早。 “成王败寇罢了……”话说到一半,谢嘉突然一滞,察觉到自己失言了,怒得两齿颤颤而下颌微动,指着裴少淮道,“你试探我!” 裴少淮得了结果,神情依旧淡然。 谢嘉这样一个狡诈恶徒,即便真不知道主子具体是谁,也该从主子下派的任务中,大抵知晓主子是什么势力、什么目的。 否则,这么多年的狗,岂不白当了。 正是打定这样的猜想,裴少淮才会那般发问,趁着谢嘉怒不择言时,试探出了消息。 从谢嘉口中得了话,谢嘉便无用了,裴少淮不愿与他再多纠葛,起身往外走。 一阵秋风起了寒,门外阴阴,谢嘉身子发冷,恍惚间想起年少时身着单衣,抖抖缩缩在草堆里捧着残缺的书卷苦读。 “等等。” 裴少淮滞步。 谢嘉心有不甘,但仍是说道:“裴少淮,你不想知道更多吗?”可见,谢嘉还是抱有交易心态的,方才的一番话,不过是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筹码。 “给我儿留条活路,我便告诉你。” “好。”裴少淮应得干脆。 谢嘉整个人没了神气,说话低沉暗哑,道:“你方才所坐旁的茶案,屉子里有一卷账单。” 是他早就备好了的。 裴少淮重回堂中,果真在屉子里找到了一本不厚簿子,翻开略一看,只见一页页往后,字迹、新旧、墨色都略有不同,是长年累月记下来的原本。 真伪有待商榷。 谢嘉说道:“盐运提举司途经泉州的大宗盐运,我都记在里头了,信与不信,就是你的事了。” 盐运提举司那边的账目做了假,若是对照谢嘉的账目,则能推算假账目里的手法。 再者,从大宗盐运的时当、去向,也能推测出些端倪。 对家既然借泉州港之财,扶持谋私,就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。 “希望裴知州说话算话。”M.NAnCHang791.cOm